得知河海大学将在十月迎来百年校庆,欣喜不已。河海大学的前身———南京河海水利工程专科学校,自1915年建校至今,虽历经多次波折,但初衷不改,坚持以水利办学,育人为民,育人报国,培养了一代代具有水利专业素养的人才,其中不乏杰出的专家与学者,为百年来中国的水利事业奠定了扎实的人才基础,为中国现代水利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感慨之余,不禁想起了我的父亲胡步川。他是河海水利工程专科学校建校后 1916年第二届招收的学生。作为河海的优秀学子,他一生事业的起步点,便是从此开始的。纵观父亲胡步川的一生及为中国水利事业所做的贡献,其人品、道德修养,无不出自于河海的教育熏陶和培养。尤其是深受先师仪祉公言教身教的影响。“为中国水利作贡献,造福于民;民富则国富,民强则国强。”
这一理念深深地渗透于他的思想中、血液中、行动中。学校和先师的教诲,成就了他为水利事业做贡献的一生,也实现了他呕心沥血造福于民的人生理想。
胡步川(1893-1981),字竹铭,号步川,以号行。浙江临海西乡石鼓人。他生于晚清,逝世于改革开放初年,跨越了中国近现代历史四个不同阶段。他的一生,可以用勤勉、奋斗与坚定的信念来形容。他恪守师言,践行承诺,对自己从事的水利事业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他的一生,可以用酷爱水利事业酷爱家乡来概括。他不仅是水利专家,还是诗人,擅长书画。他一生写下大量日记,从中学始到去世的前一天从未间断,国事、家事均记录其中。他还拍摄了大量的工程图片和山水照片,不仅用相机真实地反映了1950年以前中国西北水利发展的状况,还用镜头记录下了二三十年代浙江老家的美丽山水和祖国各地的名山大川。他的专业素养令我们敬仰,而他的艺术才华更令人敬佩不已。
求学河海 受惠母校父亲的家乡石鼓村,傍焦岩,临环江,风景优美。7岁上私塾,农忙即做农牧儿。12岁做童生,后考入临海回浦第六中学。因家乡时遭凶岁,农作物常被淹没。父亲在诗中曾云:“洪流客岁浩滔天,旷野高原不见田;黍稷稻梁成腐土,登高远望悯且悲。”才萌发学水利之动机。1916年父亲考入南京河海水利工程专科学校。在学校学习期间,他的勤奋好学与人品,受到水利先师李仪祉先生的赏识,成为李先生最得意的门生。让父亲一生念念不忘的是,由于家庭生活不济,生活来源有限,在河海读书期间,他多次得到校方和李仪祉的资助,才得以完成学业。1920年毕业后,被李先生留校任助教工作,并兼任校刊编辑工作。
师徒情深从水利父亲胡步川毕业后本欲返浙,为家乡百姓办水利,但在南京学习阶段,与李仪祉感情甚笃。留校工作一年后不久,李仪祉便邀请父亲同赴陕西,共创水利事业。李仪祉是中国水利事业承前启后的先师,他深感陕西秦川一带常受干旱困扰,土地干裂如龟背,当地百姓深受饥荒饿毙之苦。父亲接受师邀,毅然离开这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家乡,来到不毛之地的北国,从此开始了他人生艰苦创业的第一页。中国水利事业始发处在陕西,陕西水利的源头在泾阳。父亲到陕西后即任渭北水利局工程师兼测量队长。测量秦汉郑国渠河道及泾河流量,并为探险黄河黄金峡作水文图。他曾四次探泾谷,三次在黄河测量水文沉船溺水而无怨尤,历尽艰辛而不辞。他在诗中写道:“追踪郑公业,堪对白渠柳。长为山水伴,愿学陈郭叟。”又写道:“筑渠引泾自嬴秦,凿泾成渠泽万民。湍急涛翻巨石前,泰山人命付苍天。平生历尽风波恶,飞溅凶滩有夙愿。”父亲在艰难辛苦的创业中度过四年光景。时值北洋军阀混战,时局动乱,工程经费无着,只好暂停。后应李仪祉之意,到西北大学任教,后又应陕西建设厅长严敬斋之邀,到陕西建设厅工作。又因时局混乱,市政建设工作不顺,又经陕西围城八月之浩劫,急欲东返探亲。因道路阻隔,滞留南京,任中央大学编辑部主任。后又兼任南京中山陵园测量队队长职。之后应亲戚周至柔之邀,完成了总统府大礼堂扩建工程。不久,再应李仪祉召唤北上,去华北水利委员会工作,调查黄河水文,并设计水文站。
秉承师愿造福秦川父亲河海读书时同学、浙江水利局汪胡桢召父亲到台州老家做工程。父亲毅然放弃华北水利委员会 270元高薪,接受170员低薪,以实现为家乡办水利的夙愿,出任金清闸、西江闸二闸总工程师。历时四年竣工,在黄岩、温岭平原上御潮、防淤、灌溉数千顷。从此温黄平原年年丰收,恩泽后代。在修西江闸过程中,父亲过于劳累,患上肺病。但工程已展开,不能离去,故带病工作,并自励诗云:“岁月如流电,生涯如破船。急须修理好,鼓棹过深渊。”他自称:“不怕死来反不死,决心死在闸上也由命。”及闸修成蓄水后,病情加重,乃向浙江水利局提出辞呈,到西湖疗养院治病疗养。一年后病情刚有好转,便参与了部分钱塘江大桥工程的施工建设工作。养病期间,李仪祉师曾从陕西来杭州,亲切探望,并嘱父亲病愈后返陕工作。父亲有感尊师盛情难却,而自己也是情系西北水利工程,随后于1936年年中再次返陕,投入渭、洛两渠建设工作,任渭渠管理局长职十余年。当时国难当头,工程经费极艰难,又加上李仪祉病逝,父亲在艰难与悲痛中,下决心继承先师嘱托,落实完成先师建渠计划。经过前后13年的艰苦努力,泾惠渠、渭惠渠、洛惠渠、梅惠渠、丰惠渠、潼惠渠、黑惠渠、汉惠渠等八渠竣工完成。父亲为西北水利付出了毕生心血。从此,八百里秦川,麦棉丰收。父亲诗中写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千原放水千渠水,万物沽恩万物春。”又云:“荒年渭土动新工,十堡人家九堡空。渠水年年浇绿地,而今柳绿杏花红。”为巩固河渠堤岸,防止水土流失,父亲又号召水渠两岸百姓植树160万株。渠水潺潺,绿树成荫,风景如画。父亲用相机记录下了当时渠两岸的景致,也留下了喜获丰收时农家欢乐的场景。先师李仪祉是八渠的设计者,而父亲胡步川则是建设河渠计划的落实者。李仪祉曾将设计的八渠视为八个女儿,而父亲则把八渠视为手足,关爱有加,对渠道管理十分严谨。渠上每隔一公里设水老斗夫(今称管理员)看护,负责养护水渠,均匀灌溉。每当一渠道建成放水时,均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村民雀跃,跟水流奔跑。西北平原(包括陕甘宁三省)八渠交错,如网覆盖,处处都有流水潺潺声。开渠引水后农家麦、棉大丰收,解决了遇旱绝收的大问题。
1939年,国民党党部命父亲加入国民党,父亲以技术人员不关心政治为由,坚决不从,结果被借词罗织,降职三级,减俸三分之一。抗战时期,当局拟破坏泾渭等渠,要遍地放水,以阻日寇坦克前进。经父亲据理力争,始罢其议。1947年,父亲离开渭惠渠,农民结队接力送行三百里,锣鼓喧天,场面感人。
天安门上观国庆父亲离开渭惠渠回到陕西水利局后,调至陕甘宁地区水政处任处长职,后又调至陕西水利科学院水功实验所任所长职。1957年调北京中央水利部水利水电科学院任水利史研究所所长,受周总理和水利部部长冯仲云之嘱托,编写中国水利史,同时在石印本 《李仪祉先生遗著》(1940年版,胡步川编纂)基础上,再此重新编辑李仪祉水利文集。在京时父亲曾多次受邀在天安门观礼台参加国庆庆典,事业上取得的成绩和他的专业素养,都得到国家的认可和应有的尊重。工作之外,还受聘北京故宫博物院做顾问。父亲平时出入有事,都有专人相随照顾。周总理亦多次召见。当时北京水利界有三老,父亲胡步川、汪胡桢是其中两人。他们有建议,可直接提交国务院或周总理本人。父亲和水利部部长冯仲云也时常互访会谈。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罚他做清洁工,当时父亲已是75岁高龄。
恩泽后人1969年经过文革浩劫,父亲孤苦一人,无人照料。至1972年正式办完退休手续,如愿回到浙江石鼓老家,并建“环江环山楼”居住。此时的父亲已近暮年,但仍念念不忘为家乡人民办水利之夙愿,组织群众修建丁字坝13座,保护农田不受洪水之灾,他还用文革后退赔的薪金帮助石鼓建大会堂,资助村办企业,足见他热爱家乡的深情。1981年夏,父亲无疾而终,享年89岁。
父亲不仅是水利专家,同时还是一位诗人,一生写下近千首诗词,后集诗成册,按编年体例,著成《雕虫集》,分上、下两册;父亲在书法、绘画方面也颇有造诣,特别是晚年,父亲多寄情于书画,以托遐思。胡步川的一生,除了留下水利事业的成就外,还曾留有大量的文字、书稿、字画和图片,文革浩劫中全部抄家殆失,包括耗费他多年心血编纂完成的文稿《李仪祉文集》和《中国水利史》,部分水文勘测资料和水渠设计图纸草图,这是令人非常遗憾的事。文革结束后,虽返还部分抄家之物,但两部书稿至今下落不明。目前留存下来的仅有父亲负责编辑成书的《李仪祉先生遗著》(石印本),父亲自己的诗集《雕虫集》(上下册)、《怀乡诗集》(四册)、《遣怀集》(四册),共收录诗作千余首;各种字画五十余幅。父亲一生还写下大量日记,共108余册。在他的众多藏书中,不乏珍贵版本,如清雍正三年本的《行水金鉴》、清乾隆二十六年本的《水道提纲》(清齐召南著),还有经他校勘过的善本《水经注》。父亲去世后,他把自己珍藏的大批珍贵图书和字画、日记一同捐献给了临海博物馆。父亲还留下了很多照片,主要是水利工程照片和全国各地的山水风景人物。
父亲胡步川的一生,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天下为公的理念、令人敬佩的职业操守和坚韧不屈的性格,这些让我们足以为傲的高尚品格,永远值得后人敬仰学习。
回首胡步川的一生,他事业的每一步成功,其点点滴滴都离不开河海母校的教育和熏陶,离不开李仪祉先师的教导和栽培。父亲生前念念不忘母校,特别是到了晚年,每次我与父亲见面,他都会提及在河海读书时的情景,这在他的诗作中也多有体现。特别是父亲一生与恩师李仪祉之间的深厚情感,令我等后辈动容不已。他一生追随李仪祉,李仪祉的事业理想就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李仪祉的教诲就是他人生的座右铭。李仪祉逝世后,父亲极为悲恸。每当祭日,必去墓前祭拜,与恩师汇报,与恩师诉思念忧苦之情,直至离开陕西;从他的诗集中也可以看到,每年此时,必作诗文祭奠,寄托哀思,今天读来,仍感人至深。1977年,当我和阔别多年的父亲重逢时,他还嘱托我一定要去泾阳李仪祉墓前替他祭拜,诉说未能出版先师著作之憾意。这样的师生情谊,世间不多。
所以,没有河海水利工程专科学校,就不会有父亲胡步川的未来;没有河海的李仪祉先师,就更没有父亲一生事业的轨迹。河海———李仪祉———胡步川,密不可分。我作为胡步川的后人,满怀感恩之情,替父再谢河海母校的教育之恩。天上父亲有灵,得知母校百年寿辰,一定欣喜不已。
(胡以滔,胡步川之女,曾任哈尔滨工业大学中文教研室主任。本文经改编)